卅一川

【红色组】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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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杏最后细细叮嘱了病人几句，阖上医箱要走。
病人的家属追上来，将他送出用篱笆围出的矮墙，硬给他塞了两个鸡蛋，送王杏坐上了牛车。
王杏本不欲劳烦乡亲特地送他回医馆，但实在是拗不过乡亲的热情与执意，只得攀上牛车，抱着医箱坐好。
板车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，放了个小木凳，连面庞黝黑的、笑眯眯的赶车农人身上都似乎萦绕着一股稻草的香。
“诶哟——诶呦——走喽——”
农人哟呵两声，牛车慢慢动起来。
王杏和农人都没再说话，只有牛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响着。
牛车经过村口时，有王杏曾经的病人从农田里直起身，遥遥打了声招呼。
王杏先是短促的“啊”了一声，随即又急忙道“你好你好。”颇有些木楞。
赶车的农人没忍住，一下子笑出声。
王杏窘然。
农人不好意思地开口，“王先生您别往心里去——诶——说到王先生就想起您的父亲。”
王杏转头看了农人一眼，盯着他晒得乌亮的后颈慢慢道，“我的父亲？”
农人一甩鞭子，“可不是嘛。当年我们也都是叫您父亲王先生的。”
王杏忍不住坐直身体，急迫道，“你能跟我说说吗？关于我的父亲。”
在他寥寥的记忆里，只有父亲坐在竹椅上发呆的苍白侧影。
父亲长得并不老，头发却黑白半掺，神色也不好看，仿佛身体很不好的样子。
当年年纪尚轻的王杏在背诵医书的间隙抬起头来，看见的便是父亲温柔的、哀伤的侧脸。
而王杏看不懂这样的神情。
农人拉了拉缰绳，唏嘘道，“您听我说话应该也听出来了，我是识得几个字的。这几个字，便是王先生，您的父亲教的。
当年很不太平。洋人的兵，自家的兵，打的不可开交。然后，败了。王先生就是这之后不久来我们这儿的。
当年我几岁？十岁，还是十一来着，记不清了。就记着王先生带着副眼镜，总爱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。
王先生帮村里人看病，偶尔也教我们这些孩子读书写字。王先生也不要钱，于是村里人就帮王先生搭了一间屋子——就在河边，现在已经没了——被一伙洋人烧了。
后来大家才慢慢知道，王先生原本是在西洋学医的，后来做过什么师——律师。再后来回来了，因为支持什么什么变法，失败了，才逃来我们这儿的。我上街赶集的时候还看见过城墙上贴着王先生的画像。不过我偷偷撕回来填灶膛去了。大家伙都念着王先生给村里人治病的恩情帮忙瞒着，后来又到处打仗，就不了了之了。
王先生在这里待了几年，又来了一个洋人。
诶哟，真是高。银头发，紫眼睛，高鼻梁。三伏天里也套个围巾——怪人。
那洋人想带王先生走，王先生不肯，他的小喽啰就把王先生的房子烧了，逼着他走。王先生还是不肯。
嘿，那洋人也是真倔。王先生不肯走，他就留下来，跟着王先生住进村长家里去了。王先生去哪儿他去哪儿，笑的可渗人，把村东头孙二娘家闺女吓哭过。村里人不敢吱声，但王先生骂了他一顿——王先生是真的会说话，把那大个子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。
后来两个人纠纠缠缠了好一阵子，那洋人走了——听说是打仗去了。
那段日子哟，王先生跟丢了魂似的，经常坐着发呆，坐了一会儿又生起气来捶自己几下，起身走了——但没啥用，在那洋人回来之前一直都这样。
再后来，再后来那洋人好像犯了什么事，大半夜被一群人带走了。王先生趿着鞋，披头散发的，很着急的说些什么。那群人听也不听，冷着脸把那大高个拽走了。当天晚上王先生就收拾好东西跟着走了。
后来也没了音讯。
之后的一个秋天——就和现在这个季节一样，下了两天雨之后掉的满地杏树的叶子。天放晴的那一天，王先生抱着你回来了。
你睁着个大眼睛，怯生生的。王先生说你是领养的——先生那个时候脸色苍白，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，吓人的要命。
养了你之后，王先生就住在村外的医馆里，也不大说话了。
后来，后来王先生就那么没了。那个洋人也再没有出现过，也不知道去哪儿了，可能也死了吧？”
说话间牛车到了医馆门口，农人拉住缰绳，慢慢停下牛车。
王杏再三谢过，站在医馆门口送农人回去。
一阵西风掠过，一枚杏叶慢悠悠的飘落在王杏肩头。
王杏把杏叶摘下，掐在手心里，回了医馆。
父亲不爱说话，却经常写日记。
父亲去世时，正当国难之际。他一时奔波，便给忘了。如今方才记起。
王杏沉默着翻出那本日记，脑海中一片纷乱。
那个高个子的西洋人是谁？为什么能言善辩的父亲再也不喜欢说话了？为什么，为什么父亲给他取名为杏？
王杏慢慢拂去日记本上的灰尘，深吸一口气，打了开来。

12月26日 多云
我恨我自己。学医救不了国人，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说不动那些畜生，救不了自己喜欢的人。我活着还有什么用。

12月27日 雨
他对我说要活着，那我便要活着。

12月28日 雨
布拉金斯基先生真的很讨人厌。总在该绝情的时候温情，否则又怎会一时心软，放走不该放的人，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。
希望那位先生不要辜负了他的付出，能给他惦念着的俄国带来新生。

12月29日 多云
在街上捡着个小乞丐，我也已是孤家寡人一个，便和他二人相依为命吧。

12月30日 晴
杏，果实微苦。
取“医”之意。
拆开，便是木口。

【完】